阿妈的手
这双手,我是顶熟悉的。指节粗大,掌心布满纵横的纹路,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揉搓、风干的老树皮。右手食指上,有一道月牙形的旧疤,是多年前剁猪草时留下的;手背上,几块浅褐色的斑,是时光不经意间洒下的尘。就是这样一双手,抚过我滚烫的额头,能将暴戾的病魔都拂得温顺了;也是这样一双手,在冰冷的河水里浣洗衣物,一遍,又一遍,将清贫的日子,也洗出些许洁净的光泽来。
阿妈的生命里,似乎从没有过什么宏大的声响。她的话语总是轻的,脚步也是轻的,像冬日灶膛里柴火的哔剥,微弱,却持续地暖着一整个家。她的世界,被那些琐屑的、循环往复的事务填得满满当当:灶上的粥需要守着火候,院里的鸡鸭等着喂食,孩子的裤脚破了一个洞,得赶紧寻来颜色相近的线缝上。她仿佛是一架精准的钟摆,在厨房、院落与田地这狭小的象限里,做着永恒的、沉默的摆动。
我曾一度以为,这是一种生命的耗散,是将鲜活的个人,溶解于无名的家庭劳务之中的一种消磨。我甚至曾以启蒙者的姿态,为她感到一种悲哀。我以为的力量,是呼啸的、外扩的,是能在外面的世界里留下姓名与痕迹的。
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。一场毫无来由的暴雨过后,我因事外出,归来时已是深夜。心里正懊恼着路途的泥泞与狼狈,却在拐入村口时,蓦然望见自家窗子里透出的那一点昏黄的灯光。它静静地亮着,在无边的、墨一般的夜色里,像一颗温润的、不与人争的珍珠。我推开虚掩的门,阿妈就坐在灯下,就着那光,正细细地缝补我白日里刮破的衣衫。她没有问我为何晚归,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担忧,只是抬起头,用那双沉淀了太多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眼睛看了看我,轻轻地说:“灶上煨着姜茶,去喝一碗,驱驱寒气。”
就在那一刻,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宁静所击中。我明白了,我所以为的那种“耗散”,原是我最浅薄的误读。阿妈的力量,从不在于征服了什么,而在于守护了什么。她不像远征的将军,去开疆拓土;她如同沉默的匠人,在时光的侵蚀下,一砖一瓦地修葺着家的城墙。她用那一碗熨帖的姜茶,抵御了世态的寒凉;用那一盏守候的孤灯,照亮了我迷途的归径。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,不是沙土,而是夯土,被她用耐心与坚韧,一层层夯实,最终筑成了我们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生命根基。
这是一种“地母”般的力量。它不向上索取天空,而是向下扎根于泥土;它不喧哗,只孕育。万物在其上生长、欢腾、乃至凋零,它只是沉默地承托着一切,吸纳着一切,再于来年春天,生出新的希望。阿妈的生命哲学,是用行动写就的,而非言语。她教会我的,不是如何去赢,而是如何在不完满的日子里,找到那种内心的安定与完整。
如今,我也走到了需要为自己、为他人撑起一片屋檐的年纪。当我在生活的湍流中感到力竭时,便会想起那盏窗内的孤灯,那碗温热的姜茶,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。于是,我便知道,我的骨血里,早已被阿妈注入了一种最沉静也最坚韧的力量。这力量,足以让我在任何一个风雨之夜,为自己,也为我所爱的人,点亮一盏灯。
原来,那诠释了“阿妈”全部生命力量的,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,而是这尘埃落定后,弥漫于生命深处的、无边无际的慈悲与安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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